文.入/绿豆 芝麻洪江的清晨,和它的夜晚一样,格外静谧。夜幕刚刚褪去,鸟儿清脆的鸣叫,象春天的雨滴溅落在黑瓦青砖与灰墙之间,一路滚落下来;婉转悠长的叫卖声象戏曲里的花腔,在高墙之间的巷子里迂回荡漾;偶尔有浑厚低沉的吱呀声传来,那一定是有人起床开门,正在用力地拉开沉重厚实的木门发出的响声。薏米正在睡梦里喃喃自语,芝麻陪着薏米,卷在被窝里沉睡,带上相机,绿豆从陡峭逼仄的木头楼梯下到一楼,一丝浅浅的天光,正好从天井上投射在庭院的六角太平水缸里,水缸里的鱼儿正静静浮在水面上,似乎想趁无人打扰的间隙,窥视一下外面的世界。
这里就是曾经的高家书院,连同它周围的高家大院、高家佣人房等等,构成了昔日洪江八大富商之一高氏家族庞大的私人领地。这高家书院虽然还是被称为高家书院,只是早在六十多年前,其主人却早已改姓为聂。五十多岁喜欢摄影的聂先生,为人和善且思维敏捷,他是这个大院改换主人后的第二代男主人,这个大院就是他父亲当年用了六百担桐油,从已衰败的高家换来了这份不菲的家业。已经八十三岁的周老太太,是聂先生的母亲,此刻正静静站在庭院中,她是这高家书院置换后的第一代女主人,虽已耄耋,却耳聪目明且腿脚利落。第一天下午,薏米刚到这高家书院,只一小会儿就和老太太玩到了一起,一个八十三岁,一个四岁多,巨大的年龄差距,却并不妨碍两人的沟通与交流,虽然两人的交流可能是有一搭没一搭或答非所问,但却能感受到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无拘无束的快乐与率性。
此刻老太太把我们带到厚重的大木门前,厚重的木门上密密麻麻钉满了粗实的生铁钉,据说这样做一是让木门更加结实,不会像单纯的木头门那样在外力作用下很容易被破坏,其次是起到装饰美化作用。在老太太的指点下,我们看到木门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圆头铁钉,在两扇高大木门的四个角落分别组成了四只巨大的蝙蝠图案,每扇木门的中间用一组铁钉环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当关上门时两个半圆就合成一个整圆,圆圈里面用铁钉组合成一个大大的福字,老太太告诉我们说这叫五福(蝠)临门;而大门里面的腰门只有大门的一半高,整个门的上部直接做成了荷叶边的形状,老太太说这寓意合(荷)合(荷)美美;从庭院到大门,需要上几步高高的台阶,寓意步步高升,而一到下雨天,这雨水就会顺着门口高高的台阶一直往庭院中流淌下来,与天井四周落入太平缸里的水一起,汇入到庭院中一个古铜钱状的下水道口。老太太说这个就是传统的风水,是很有讲究的,古人常以水寓财,这流水就是财源滚滚,而且不能外流,所以才会设计成这种四面八方的水归聚一处的格局,薏米仰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老人兴致勃勃的讲述着。
聂家庭院里,依旧静静地摆放着曾经的那口太平缸,与众不同的是这是一口六角形的太平缸,每面都精心雕刻有诗词与花鸟图案,据说仅此一项就花去当时的二百块光洋。老太太看我们对缸产生了兴趣,很高兴的问:“你们要不要拍照,光线有点暗没关系,我给你往缸上浇点水”。
老人边说边从庭院的角落里拿来一块包装电器用过的白色泡沫板,还告诉我们罗哲文教授曾经告诉她,这口六角形的太平缸非常独特而且出人意料。绿豆赶紧阻止老人帮忙拿这拿那,因为在我们内心,不仅仅在感叹老人的敏捷身手,更多的是在想年轻时的老太太,在这古城里会是多么聪慧能干,时至今日,她依旧与变化万千的社会相互依携,与这座曾经繁华又复归平静的古城一同走来,从未停止思考的步伐,而当我们到了八十多岁,我们又会在哪里,又会做什么。薏米嚷嚷着要绿豆抱她去看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一旦人影遮住天光,小金鱼就赶紧钻到更深的水里藏起来,引得薏米哈哈大笑,和小金鱼玩起起了捉迷藏。
吃过早饭,聂先生自告奋勇带着绿豆、芝麻和小薏米在古城的巷道里四处闲逛。厘金局、汛把总署、镖局、会馆、戏院,在婉转迂回的巷道里,这些曾经繁华喧闹的地方,或寂寥或安静或孤独或落寞地站在我们面前,静静伫立在岁月的长河里,相比热闹的丽江、平遥、凤凰,我们却更喜欢洪江,它仿佛是十几年前,我们曾经暂居过的古城镇远。站在高处眺望,只见这座古商城倚江滨高地而立,背山面水,沅江、巫水像两条玉带环绕交汇在城边,长约三四公里的青石板路与码头的石阶高低错落、曲折迥深。薏米对这些古老的建筑充满疑惑与好奇,一路不断问着为什么,当听到大家一直在说着洪江,她再也忍不住问道:“红江?我没看到啊,哪里有红色的江?”
聂先生告诉我们,这座古城,历史上以桐油、木材和鸦片名闻天下,洪江的洪其实就和桐油有关,因为桐油呈红色,以前桐油就叫“红油”,而洪江多多少少就和这“红油”有关。洪江兴盛期从明朝始到民国结束,前后长达三百年之久。早在明朝万历年间,洪江沿河码头一带就已形成一定规模的物资交易与集散市场,而到了清代更是发展成为湘、黔、桂的商贸重镇。清康熙年间,文人王炯在他的《滇行日记》中以“商贾骈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樯云聚”来形容洪江;乾隆初期的《洪江育婴小识》中也曾经这样来描述洪江当时的繁华景象:“当是之时,列肆如云,川楚之丹砂、白蜡,洪白之胶油,木材之坚美,乘流东下达洞庭,接长江而济吴越,连帆大舳衔尾而上,环货骈积,率以花布为大宗。南连桂林,西趋滇黔,利市三倍,居市者长子孙,百工技艺之流襁至而辐辏,地窄人众,至劈山湮谷,连屋层楼,栉比而居,俨然西南一都会。”
古城里鲜有游客,绿豆、芝麻、薏米就在古城里四处闲逛,古城所有的建筑均以砖、木、石为材料,盖以青瓦,配以精致的窗棂、格扇、门雕,加上造型精巧的栏杆、展翅欲飞的飞檐翘角,坚固、实用而又美观。不经意路过的一道道门、一扇扇窗、几步台阶、一堵堵高墙,都铭刻并诉说着洪江曾经的繁华。在一堵残破的墙面上,我们发现了重叠脱落的七层墙皮,薏米仰起头细心的数着。聂先生告诉我们,那是以前商号装修后留下的印记,每次装修就重新粉刷一层,让房子看起来光洁漂亮,所以眼前这座房子,光我们明确看到的,至少装修过七次;而在另外一面斑斑驳驳的墙上,依然清晰可辨的写着三个时代的标语,分别是民国初期的三民主义、抗战标语与文革毛主席语录,它们像三个历史的窗口,轻轻向我们诉说着墙里墙外发生过的故事;在聂先生的指点下,在一扇残破的木门上,我们居然发现了旧时的“防火门”,那是一扇用木头做成的隔离门,不同的是在普通木门外加装了一层砖块,每块砖都被一根铁钉固定在木门上,以便延缓并能暂时阻隔火源。
蜿蜒幽深的巷道里,几位老人搬出椅子坐在自家门前,与巷子对面同样坐在门口的邻居闲聊;有送大米的工人扛着米袋子在沿街扣击厚重的木门送米;几条交叉的巷道路口,有人拿在簸箕正在门口卖烘干的小鱼,也有人在卖自家熏制的腊牛及手工制作的柿子饼、柚子糖;几位老大爷则拿着长长的烟袋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着烟,一边逗弄着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蕴蕴的烟雾一圈一圈在他们面前环绕,画眉鸟悠扬的鸣叫在巷子里回荡,古城就这样开始在大伙的闲聊中苏醒,薏米则围着那些吃的瞅过来看过去不肯挪步,不时感叹“这个我都没吃过”。这不由让我们想起前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高家书院三楼凉台情景,高家书院的三楼是一个露天的平台,主人在楼顶种了几盆盛开正艳的花,在黑瓦灰墙之间刹时抢眼。站在楼顶可以俯瞰大半个古城,黑色的屋顶流线型铺开,壁立高耸的大墙若隐若现,峙立的晒楼鹤立鸡群般傲气地站在这些深墙大院之间,薏米抢着芝麻的大相机不肯撒手。
芝麻说:“我都没相机拍了”。
薏米却振振有辞的回答:“老说没有拍的没有拍的,你不知道用我的卡片机拍啊”。
芝麻有些哭笑不得,夕阳西下,回到一楼的庭院里,一个老外蜷缩在躺椅上打盹,薏米这段正在幼儿园学简单的英语,刚好学了一首英文歌曲,于是她小声的唱着,希望吸引那人的注意,结果那老外半天没反应,薏米有些失望,偷偷问“老外怎么听不懂英语呢?”
绿豆与芝麻只好说“估计那老外耳背,没听清楚,你下次唱大声点吧”。
当老外起身去洗脸漱口时,薏米远远的望着,一边回头向芝麻报告:“老外正在洗脸,老外正在刷牙”。
让那个老外忍俊不禁,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对着薏米说:“你好”。
薏米开心大笑然后一个转身跑了。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古城上空,古城少了些时下热闹旅游景点的那种绚丽灯光,显得格外恬静而深邃,也让我们多了几分从容和悠闲,薏米为了第二天继续“霸占”大相机,自告奋勇要帮绿豆扛沉重的三脚架。
在巷道深处,正巧遇到年过半百的聂先生带着那个三十岁左右的老外,以及另外两个二十岁左右学生模样的游客,四人正准备结伴去古城外唱卡拉OK,这支年龄参差不齐、中外混杂的队伍,走过宁静的古城去唱热闹的卡拉OK,让绿豆与芝麻格外新奇,或许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也象这支队伍一样,没有空间上的隔阂,没有时间上的距离,就象我们一家晃荡在这个古城中,不过是因为大家正好在一起。
两位正在巷子深处画画的人吸引了薏米的注意力,她跑到画家的画板下站了好长时间,瞅瞅画家不时观察的高墙深院,再看画家在画布上画出无数的线条。只是这线条对她来说太抽象了,让她终于憋不住问道:“你这是画的什么玩意儿啊?”
然后头也不回到另一个正在挤颜料的画家助手身边,对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产生了兴趣,缠着别人问这问那,好半天不肯挪步,一个劲问“怎么会有那么多颜色,我可不可以买啊,你挤那么多干什么”。
只是画画的人没有注意,居然把摊子摆在一家尚未开门的人家门口,两人正在说话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画画的人赶紧说“对不起”。
一边说一边准备移位置,主人却更不好意思连声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画,吓到你们了”。
继续前行,古城尽头就是太平宫。曾经人声鼎沸的太平宫,大门上的石雕精细华美,人物生动传神,花鸟虫鱼活灵活现,如今却只剩下一座门枋站在高地上,大门后面早已变成了寻常百姓的住宅,孩子们在巷子里跳来跳去嬉戏玩耍;那些钱庄染坊酱油铺的铭牌,依然斑驳地粘在墙上摇摇欲坠,仿若它们只是在岁月的道路上走累,暂时在歇歇脚,说不定哪天会重新醒来。芝麻坐在光洁的太平宫大门墩上,薏米则在门前跑来跑去,一边学着牌坊上的雕塑做着鬼脸。
早在民国时期,沈从文也曾在散文《沅江上游的几个县份》中写道:“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的中心……常有‘小重庆’的称呼”;在《常德的船》中他又这样描绘:“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饰……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到六七十人。”
随着铁路、公路以及航空的高速发展,如今那些文字中描绘的场景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洪江那些曾经的繁华,也早已凋零。满目所见眼前的洪江古城内院墙,全部是青黑色,与我们在其它地方所见的古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聂先生告诉我们说,因为洪江附近有芷江机场,是抗战时期的大后方,也是抗战时期飞虎队大量起降使用的机场,而洪江当时也迁来众多国民政府所属的部门以及军事院校,这些都成为日军当时重点破坏的目标,为了让空中看不到明显的轰炸目标,因此当时将所有墙面都涂成了黑色,以迷惑敌轰炸机。也正是这个举措,让洪江古城的色彩与众不同,也让洪江古城逃过了那场劫难。以至当时偏以一隅的小小洪江,居然拥有十八家报社、二十三家钱庄、三十四所学堂、四十八个半戏台、五十多家青楼、六十余家烟馆、上千家店铺、数百个作坊,以及数不胜数的宫、殿、寺、堂,盛极一时。
跟着聂先生仔细查看,发现洪江古城虽会馆林立但独独没有祠堂,大概是因为这里完全是一个因商而兴的移民城市,所有的人的根,都不在这里。在过去的洪江,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做老板”。
据说聂先生的父亲,当年也是在亲戚的带领下,十二岁时便从江西来到洪江一个油号打工,靠着自己的勤劳与聪明能干,从一个小伙计慢慢成为了油号股东之一,实现了从“鱼”到“龙”的变化,以至洪江很多的太平缸上,都刻有鱼尾龙首的鱼龙变化图案。而洪江人在这种从鱼到龙的变化中,又衍生出一种乐善好施的传统,据说在洪江早期的旅馆行业中,曾经有老板在旅馆内专门设置有免费房,用来招待那些来自远方尚未立足的追梦人,或者昨日腰缠万贯今日突然落魄的破产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明白,鱼可能化为龙,龙也可能回归到鱼,财富的变化不过是在朝夕之间。所以洪江流传着“客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的俗语,在他们看来,物质上的财富,随时都在改变,或多或少,或有或无,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法则,人要做的,应当是留下自己赖以立身的精神财富,所以当地四大巨贾之一的朱志大留给后代的家训就是“子孙强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弱似我,要钱做什么”。
小小的洪江古城,恰如国人千年商道、人道的缩影,让我们这些在所谓现代文明中成长而茫然失措的人,依稀看到微弱的光明。就如沈从文所描述的那样:“天时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只是如今的古城,昔日的繁华早已弥散在岁月的风尘中,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来的来去的去,也不曾留下一个背影,倒是那些留下的人,早已变成洪江人,而我们,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在飞速发展变化的今天,建一个现代城镇已经变得非常容易,但要让一个城镇活得有个性却很难,洪江虽已沉寂,洪江虽已落寞,但它却不会轻易死去,因为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那些生活在古城里的人一样,被岁月与时光深深浸染,被我们大多数工业文明时代的人逐渐遗忘的传统文明与信仰所涤荡,那些曾经的精神、文化、习俗渗透在古城每一块青砖黑瓦之间。大地苍茫,岁月亘古,古城如这里的老人,老而不衰,破而不败,因为他们已把一生最后一丝光亮照耀在我们彷徨的路上,让生命生生不息得以延续与传承,虽然繁华早已落尽,留下的却不是废墟,而是历史浑厚的沧桑。
Tips:
1、洪江古城是尚未大规模商业开发的古商城,保留有许多青末民初的建筑及历史遗迹,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值得带小朋友慢慢品味;
2、小城有多家当地居民自己开设的客栈,吃、住均十分方便且便宜,人情味特浓,非常适合现代都市独生子女体验不同与平时不同的生活氛围;
3、洪江古城需要从湖南怀化转车前往,处于湘、黔、桂三角地带,周边尚有许多保存完好且规模庞大的侗族、苗族风情村落值得停留。